(原載於西班牙陽光學刊1996.1997)

中國《詩經》大序說：「詩者志之所之也，在心為志，發言為詩。情動於中，而形於言。言之不足，故嗟嘆之。嗟嘆之不足，故詠歌之；詠歌之不足，不知手之舞之，足之蹈之也。」故原來幾千年前，先人的智慧已經告訢我們——文學、藝術。

幕，一幕一幕打開；舞，一場一場的跳，舞台生涯伴著我過了大半輩子，其實我是醉心在西班牙舞蹈，而傾心在中國的文學。一九八九年，曾為陽光寫了一篇「許金仙女談佛拉明哥」，那時此地沒有中文打字設備，稿子寫好，要趁有人回台灣，順便帶回國內打字，再等有誰回西班牙，託他帶回來，校稿發現錯誤時，排版的美術系同學，就找來海外版的中央日報上的字，剪下來，挪挪移移將就補上去。歷年來同學會的辛苦，可愛點滴，無不叫老留學生們佩服。然而，如果沒有記錯的話，那篇文章是佛拉明哥藝術，開誠佈公於中國人世界的第一篇中文學術資訊。今在摯友楊立宏會長熱心敦促下，再度就西班牙舞蹈藝術著述本文。

古典西班牙

浪漫的人不是懶，只是對設定式的程序生活，墨守成規的俗事，不屑一顧罷了。屬拉丁民族的西班牙人，隨時伺機捉住一時、一刻的放蕩，去追求獨立自主的格人，自由自在無羈的生活。因此，思維空間尺度寬放，昜使人回歸人類本質之純真，異想天開之本性，而利於創造藝術之奇蹟。　

所以從地方舞蹈（DANZA REGIONALES）、波麗露部門舞蹈（ESCUELA BOLERA）、佛拉明哥舞蹈（FLAMENCO），直到今日的古典西班牙舞蹈（CLASICO ESPANOL），無非是藝術的奇蹟再重現。古典西班牙是以近代的音樂作家、文學作家的作品做為題材，種目繁多，今略舉三首代表性的作品如下：

路易斯.阿隆索的婚禮 (LAS BODAS DE LUIS ALONSO)

是抒發情感，熱情奔放又充滿激情的獨幕笑劇，全劇分成三部份場景，配上詩句。劇作家是哈維爾．布爾哥斯（ JAVIER BURGOS），原名叫欄圈（EL ENCIERRO DE LOS TOROS），意思是關牛的牛欄。其劇情是諷刺的描述一位年老的舞蹈教師，與一位年輕女孩結婚的那個夜晚，情景籠罩著賓主盡情歡愉的喜宴上，主人又放出鬥牛讓賓客鬥玩，然而不管主人多麼盛情招待，總還避免不了賓客們的竊竊私語，有意無意的取笑這對老少配。

作曲是赫羅尼莫．希梅內斯音樂大師，於 1897 年1月27 日馬德里著名的輕歌劇院首演。此樂收集了安塔魯西亞地區的民歌樂風，如波麗露（ EL BOLERO ）、憂傷的佛拉明哥大調樂曲（LA　 CANA ），維托舞曲（EL VITO）及南方歌謠（ LA TONADILLA），輕快的凡丹戈舞曲（EL FANDANGO ）…等。加以研磨創作出來的傑出音樂作品，不管在音調的高低強弱，或節奏的緊湊疏緩，都處理的完整無比，表現十足感性的南方安塔魯西亞風情的狂想樂曲。今天已成為一隻廣受觀眾歡迎，具代表性的古典西班牙舞蹈。

多洛蕾斯的火踏 (JOTA DE LA DOLORES)

托馬斯．布雷登（TOMAS BRETON），他成名的音樂作品甚多，其中這首多洛蕾絲的火踏樂曲。其創作靈感來自一齣歌劇劇本。 1895年3 月 16日，首演於著名的馬德里輕歌劇院，獲得很高的讚譽，之後在巴賽隆納的演出，更是尊榮備極，因此，托馬斯．布雷登被推舉為西班牙歌劇之父。

火踏源於西班牙的阿拉貢地區，包括薩拉戈薩（ ZARAGOZA），特魯埃省（TERUEL），烏埃斯卡省（ HUESCA），服飾特殊，足登麻織布鞋，用傳統的各式樂器演奏音樂、唱詞十分優美，音調高昂像似我國地方戲曲河南梆。其舞步獨創一格，甚少地方舞蹈有如此豐富的內涵。對於此種濃厚的地方性音樂舞蹈，舞者皆必須經過專門訓練，才能勝任其快速的活動，和變化多端的舞步。

然而，托馬斯以其神來之筆，將長久傳統樂器演奏的樂譜，做了一個偉大的突破一克服交響樂中，大量運用各種樂器的協調及技巧上的關節，創造這一首，也是唯一一首火踏舞曲。和諧流暢，如奇蹟般的交織在交響樂演奏世界中。

卡門 (CARMEN)

關於音樂方面，歐洲在保護其智慧財產法令上；作曲家，若逝世尚未滿百年的話，選用其音樂則必須要付使用權利金。所以，近幾年來，世界各國表演藝術界，簡直狂刮一片卡門風，我們不得不感謝，此位偉大的作曲家喬治比才先生（ GEORGES BIZET 1838-1875年）。

喬治比才出生法國巴黎，終其一生，幾乎可說，未曾踏上西班牙國土一步，吸上一口西國空氣，卻憑空想像，譜出夢想中的西班牙情調旋律音樂，流傳於世，受世人代代歌詠。

1875年3月3日，在巴黎的一個小歌劇院首演的卡門，受到無盡的詆毀、譏諷、排斥、因為當時的社會是一片浮華風氣，這個民間寫實的劇情，無疑是不入流的。命運雖然如此晦暗乖舛，但時序推移，多變的歲月，使現實的世界漸漸接受其不可抹滅的藝術價值，據統計1900 年初，光在巴黎就有一千場的演出記錄，如今的卡門，無論是在音樂、舞蹈、戲劇、歌劇、電影、文學上，已經是舉世公認的曠世瑰寶。

相較於以芭蕾優雅演出的卡門方式，西班牙舞的卡門，更能深切的呈現出卡門的個性，畢竟芭蕾舞鞋，限制了在舞蹈中，採用西班牙式技巧，因此，若論芭蕾舞的卡門與西班牙舞的卡門表現，前者是美音，後者則是真實的原音。

卡門，其實是一個虛擬人物，歷年來各國藝術家，在詮釋這個角色的時候，無不淋漓盡致的表現西方型情感，殊不知若按照故事中，人物的出身來研究，西班牙的吉普賽人是來自東方的印度、巴基斯坦，所以卡門是東方個性情感的本質，再融入寄居西方的個性情感，相互影響後，散發出的一個東西綜合人物，而非「浪蕩」二字所能含蓋卡門，也許，當初比才作此樂曲時，即已會心巧設這個妙點，便使得「往後」不管東方、西方藝術家們，都有其不可輕視的發揮空間。

FLAMENCO=佛拉明哥

有回國內來的一位舞蹈教授，她問我佛拉明哥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？我說佛拉明哥只有一個字。雖然只有一個字，但到如今仍身世撲朔迷離，如西人說的 CADA　MAESTRILLO TIENE　SU LIBRILLO。各派學者專家都有一番成書說法：

（一）英國人GEORGE BORROW，一八三○年，週遊西國歷經南部安塔魯西亞之後，所著的LOS　ZINCALI一書中指出，西班牙人喚其境內之吉普賽人為佛拉明哥，他認為係由德國、荷蘭低地國，輾轉遷徙而來，但這理論至為武斷，據考證，定居伊比利亞半島上的吉普賽人（GITANOS）根本就未曾在那些國度落腳過。

（二）另有學者論佛拉明哥，源自阿拉伯文 FEL-AH MENKU，意思是逃亡的農民，這兩個字變成西班牙文的發音，演變而成。因為西班牙曾受阿拉伯民族，如中東、北非等，至深且鉅的影響八個世紀之久。

（三）RODRIGUEZ MARIN 則倡言，佛拉明哥男舞者，上身著短外套，下著貼身長褲，型如抱柱挺立般的紅鸛鳥。此般理論流傳較廣，但於情於理，總顯得有點兒向文藝氣息靠攏。

（四）GARCIA MATOS　教授，則以語源學論及佛拉明哥，依據西班牙十八世紀，意為「吹噓」之俚語，形容安塔魯西亞地區的人、事、物等，一切人文生活藝術演繹而來。認為替佛拉明哥這個字洗禮，從此編入年史的一安塔魯西亞景緻，是卡爾德隆（ESTEBANEZ CALDERON）寫於一八四七年之名著作，第一本使用佛拉明哥這個字的書籍，做為力證。

除以上所舉之外，有關來源，可說是眾說紛紜不勝枚舉，但不管如何，今天佛拉明哥這一個字的涵義，若用在人文生活上，則是情表趾高氣昂的神采跩勁，好勝逞強的英雄氣概，豪爽不泥的自居，歡愉浪漫的隨性。如果用在藝術表達上，則是為一番美的神韻下定義，替一股情感做見證。

他來自遙遠的族人，

    穿過歲月的墳場，

帶著褪殘的風華，

     他來自第一聲哭泣和初吻。

詩─加西亞‧洛卡

  譯－許金仙女　　 　　

佛拉明哥綜合阿拉伯民族、猶太民族、西班牙民族、印度民族（今居住西班牙的吉普賽人）以及南美民族，多種種族的音樂與舞蹈文化，結合再結合孕育而成的藝術。而其中，吉普賽人的音樂、舞蹈賦予佛拉明哥生命，最為濃厚，所以說吉普賽人是佛拉明哥藝術偉大的貢獻者。

　　可是直到目前為止，能找到對吉普賽人，居留於西班牙的唯一證明文件（見附圖一），是一四二五年由阿爾方索（ ALFONSO V DE　ARAGON）簽發給胡安（JUAN DE EGIPTO），和他的族人在西班牙的通行證，由此可見在此之前，他們已經流浪散居在這塊土地上了。

　　根據官方文件記載，十四世紀始即有歌唱、吉他音樂和舞蹈流行，然隨著時代變遷演化，佛拉明哥藝術像立定青山不放鬆，勁竹原出頑石中，千錘萬擊不搖動，任他……自行茁壯成一棵枝椏敏盛的大樹時，其存在價值到達不容勿視，已經是十八世紀末期了。當時的國王波旁王朝卡洛斯三世，便積極蒐集整理，但歲月的流失、科技的不張，卡洛斯三世國王，也只能為我們留下參考資料文件。不過近年來，西班牙南部一所格拉那達大學，成立了一門佛拉明哥文學研究，由一位吉普賽教授主持，相信有一天他的研究，會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。

美的觀點

中國人謂美：以花為容、以柳為姿、以水為態、以月為神、以書為意、以玉為骨、以冰雪為肌。美的含蓄、優雅、內歛；南歐人則是情緒真、個性明、幽默懂、浪漫解、露骨透直的健康是為美。僅此東、西方對美的定義就不盡相同，欣賞事物的角度、觀法便有了異別。

　　當吟詠心結的歌聲、詞意和著顫動的絃音，深觸內心底情感時，您所見到詮釋拂拉明哥的舞者，藉由舞蹈動作延伸，使身體空間舞至疾息湍喘，汗水涔涔，髮散釵落，進入靈光獨躍般的自我世界。以情造景、以心造境、自然而然流露於面部線條上，似喜、憎、悲、怨、戲謔、傲倪、嬌俏……種種人類本性之情緒，洞澈表情盡謂之美。而決非是「欲得周郎顧，時時誤拂絃」，頻頻的朝觀者投以巧笑倩兮，美目盼兮。當然某些狀況需要，可以適當運用，否則在西方人對美的觀點上很難認同。總之，美得真且善，會讓觀者不知不覺中，情緒隨之起伏產生同步感應，這種現像，俱是詮釋者達到完整的 -DUENDE FLAMENCO。

　　有一回在長輩家做客，席間眾人談起佛拉明哥。長輩：「我們夫婦常去欣賞佛拉明歌，雖然不太懂，可是那種氣氛非常喜歡，但有一個疑問，為什麼他們總是皺著眉頭？跳得彷彿很痛苦。」　

仙女：「顰眉蹙額並不代表著愁慮痛苦，比方說，夫妻打情罵俏人之常情，要是夫人她有意無意的在您腿上掐了一把，不知您內中的感覺如何？」

　　頓時在座諸位，都報以會心莞爾，接著笑朗開來，原本拘謹的飯局，變得隨和融洽。雖然我的比喻露骨了點，但有些感覺是只能意會難以文字語言表達。當然啊喲！痛是痛在肌膚上，至於內中感覺，那就個自領會去啦。

從中國的詞連想起

中國詩經之餘，留傳在巷俚之間的民歌，到了南北朝結合起胡夷之樂，而成為中國的詞。當您唸詞時候，浪淘沙、浣溪沙、鷓鴣天、采桑子、水調歌頭等等，有沒有發現，為什麼古代文人雅士填詞，會用到這些相同的「題目」，而內容卻完全不同，為什麼？因為這不是題目，而是「詞牌」。任何人都可以按照詞牌，規定的平、仄、韻、句式填一首甚至好幾首浪淘沙詞。所以佛拉明哥就好比中國的詞，有二十幾種「舞牌」，四十幾種「曲牌」和「樂牌」。一樣的按照快樂之舞（ ALEGRIAS）舞牌的節奏、規則、理論去編舞，每個舞蹈家所編成的快樂之舞，都會不相同。此理即明，再去欣賞表演或閱讀書籍，就能走出疑慮，推敲到佛拉明哥藝術門扉。

以前西班牙人的傳統習慣，在酒棧裡淺酌一番，暢所欲言，把臂歡敘毫無拘束，直到夜深酒過數巡，意態、形態、窘態、醉態混淆的狀態下，放開胸懷，將諸形內心底的情愫，賦情於佛拉明哥，這種淺酌賦情的酒棧舞坊地方，人們稱之為 TABLO，此名一直延用至今，成為一種傳統佛拉明哥的感覺代名詞。同時的，在此地方有行話專用語，比如男舞者稱BAILAOR、女舞者BAILAORA、男歌者CANTAOR、女歌者CANTAORA、男吉他者TOCAOR、女吉他者TOCAORA。甚至連觀眾，被那入破舞腰紅亂旋（註一）的絕妙，振撼的情緒奮張時，也會發自肺腑之情，鏗然讚歎一一OLE。

所以當我們說佛拉明哥，它是包含三大藝術，佛拉明歌舞蹈、佛拉明哥吉他、佛拉明哥民歌。這三大藝術，都可以各自獨立成為一門表演藝術，但如果結合舞蹈（ BAILE）、吉他（GUITARRA）、民歌（CANTE）、助興（JALEO）便是視覺上、音樂上、感情上完整的佛拉明哥舞台表演藝術。那麼充滿這種浪漫傳統色彩的去處，就是那，夜夜對人述說古往今來的TABLAO。

日本人說：「懂得欣賞西班牙舞蹈，才是跟得上本世紀流行。」

當選1996年西班牙小姐的MARIA JOSE　SUAREZ，出生於賽維亞（SEVILLA），她的祖先是500年前，從日本來到西班牙，因戀棧這塊得天獨厚的土地，所以再也沒有歸返他那大紅圓的日本帝國，一代一代於此繁衍生根。根據西班牙國家觀光旅遊局統計，平均每年約30萬日本人到西班牙旅遊，欣賞佛拉明哥、鬥牛；相對的，西班牙卻只有九千人去觀賞日本精神堡壘富士山。現駐西班牙的日本大使JUTARO　SAKAMOTO 幽默的說：「Un amor no correspondido（一個不相對稱的愛）」。

西班牙EL PAIS雜誌曾評論：「今天想要看最好的佛拉明哥，要到日本去。」為什麼他們愛好人士這麼多，而且日本國，又能佔有今昔佛拉明哥的國際舞台一席威風。當然民間群策群力，政府積極贊助支持外，重要因緣是有一位，精趼練究正統佛拉明哥舞蹈，好多年的日本舞蹈家一河上鈴子先生，積極的將之引進日本，歷經半個世紀之努力耕耘，才會獲得今日斐然成績。

河上鈴子，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一日逝世於東京，享壽八十五歲。日本文化部、舞蹈界（ PENA　FLAMENCA）為追思「她」的偉大貢獻，特設立河上鈴子先生西班牙舞蹈獎，每年為日本人，舉行西班牙舞蹈比賽，若能贏得此獎者為一大殊榮，並奠定其在舞蹈藝術上的地位。

從一九八五年出版到現在，日本佛拉明哥雜誌月刊 EL PASEO（註二），據說是一九八五年更名的，之前已經出版十幾年了，專門報導日本，西班牙兩國的佛拉明哥藝術動態，及每個月，日本各地演出活動訊息。從這個現像，可以了解一本雜誌歷久存在，一定是有相當的消費人口。一九八六年西班牙電視台做了一集專題報導，統計在日本東京市內，就有二十六家西班牙舞蹈研究中心，全國約七十家，TABLAO十三家。另外專賣佛拉明哥書籍報章、錄影帶音樂公司、吉他樂器、服裝製作、響板道具、繪畫雕塑展等等。事隔多年了，確切數目，如今唯有翻一翻這本雜誌的廣告版，密密麻麻二十多頁，耐心數一數便可知曉。

一九九二年萬國博覽會、世界奧運會 EL　PASEO記者群，專程赴地中海之約，深入西班牙做各項細密精要的採訪，被他們喻為中國的河上鈴子先生—佛洛黛蓮也是他們追蹤目標之一，結果我也「散步」在EL PASEO 裡了。

有一年西班牙國王璜．卡洛斯、皇后蘇菲亞訪問日本，日本裕仁天皇請他們欣賞日本人表演的佛拉明哥。觀後西班牙國王、皇后欽服不已，自己國家的藝術，竟受他國推崇光大，何幸而有之。接著每隔二～三年，日本的舞蹈團便會到西班牙來，表演西班牙舞蹈，做為文化交流。最近一次是去年九月，由日本文化部及駐西班牙日本大使館、駐巴賽隆納領事館，和西班牙駐日本大使館，贊助支持演出的 YOKO　KOMATSUBARA舞蹈團。馬德里首演當晚貴賓、使節、藝術人士、商界熱絡的雲集一堂。

純然，盡理至明，無論任何一種精緻藝術，皆是人類智慧的昇華，有其存在的必然道理，也是落實國際間一一美滿文化外交之橋樑。  

   佛洛黛蓮西班牙舞蹈團　藝術總監